【醉言醉语】记恨，算不算一种怀念

醉客老唐

记恨，算不算一种怀念
醉客老唐

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条微信，眼睛莫可名状地酸涩。
三十年的时光，幻影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片断，你随了这些片断，时而走进时而走出，让我不敢确信是现时的光感还是旧日影像的叠加：瘦高的个子，常常挂着油渍的藏兰色中山装。梗着细长的脖子，撑着冬瓜一样的脑袋，从未舒展过的宽额锛儿头，被眉间两道深深的立褶撑住，扁扁的眼睛时时流露着冰冷和深邃……
未识你时，我是疯玩的主儿，淘气的头儿，你我相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听说你时，你是我父亲的同事加好友，姓不怎么常见的“鞠”，人死倔脑子不灵光。认识你时，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特别，又难有亲近感的一副尊荣。
记得刚走进初中校门的第一堂课，就是你站在讲台上唾沫星子乱飞，我坐在你眼皮底下开小差。宽敞的教室，阳光明媚。我的耳朵里，除了五十多声长出短进的喘气，还有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叫。正在心猿意马，一个粉笔头儿突如其来地打中了脑袋，接着便是你的冷言冷语：“……已经上了初中，需要改头换面，不能再吊儿郞当的没个定性。成为了中学生，就要有中学生的样。在我的班级，希望你们都能给自己定个目标，一个有出息的目标……”先前的那些话无异于耳旁风，基本上都从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了，独独中间的这几句好像专门有针对性，我心生了不快，遂挑衅式地撩动眼皮，赶巧你也正朝我一瞥。你眼睛里的放出的冰冷硬生生地压制了我的挑衅，逼使我退缩低头。这无声的压制像一块黑云，压得我厌烦。
你教的语文课，是我引以为荣的强项。得益于大城市来偏远农村支教的父亲，从刚会识字，他就有意识地培养我的阅读能力。那个动乱年代末期，学校之中我敢说背诵的古诗词最多，即使高年级的同学面前我也敢拍胸脯。因为每个假期，父亲和我都有一场约定一百首的背诗比赛，而每一次都是我胜出（后来知道，这是父亲为鼓励我而故意输的）。而且我也自负看过的书多。彼时，能够读到的书很少，父亲担任着大队知青宣传队的领队，每天晚上都带领着知青们排样板戏、念红宝书，唱毛主席诗词。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我学得比他们认真，唱得比他们用心。此外，父亲还通过某种渠道搞到的一些连城里的孩子都难读到的书，印象里有很破很旧的《西游记》《说唐全传》《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读这些半文半白的书很累，多数读了几遍犹囫囵半片，但书里一些能看懂的情节深深地吸引着我，孙悟空、秦琼、武松、诸葛亮等一干经典人物也烙进了心中。这些书里我最喜欢《三国演义》，每当供销社来了《三国演义》的小人书我就心痒难耐，总千方百计地从妈妈、姥姥、老舅手里骗点钱买回来，没多长时间就囤满了一小纸箱。父亲发现后，非但没责怪我，反倒在可能的情况下又帮我买了一些供销社难见到的系列。整个村子都知道我小人书最多，村里的小伙伴就常围着听我讲故事，小学的同学也追着我借小人书，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之中的孩子王。
即使上了中学，我也算有声名在外，家乡话有“号”。一天上午，我肆无忌惮地把《三国演义》带上了你的课堂。我们前后座的小子淘气，在你转身板书的时候你看两页我看两页地传来传去，搞笑你看不见。其实你早已发现，只是不动声色。当书传到我的手上，你迅雷不及掩耳地来到我身边，二话没说，抄起那本书扔到讲桌上。你冷着脸让我站起来听课，下课前又责令我写一份检查，在下午当着全班做检讨。
你可知道，那个下午我以怎样的心情在发狠嘛？每发一次狠都恨不得“呸”你脸上一口，或者干脆揍你一老拳。你毁了老子的脸，我也得让你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可是我终究没敢有那样做，一则我确实没有那个胆量，有“号”在你面前也很胆怯。二则为那本《三国演义》操心，唯恐一个不小心，那本书便将永远消失。选择认栽的代价，就是低着头当着全班做检讨，这和昂头给他们讲故事当白话蛋有天壤之别。这件事捅到了父亲那里，被训斥一顿也不好受。面子丢了，那本《三国演义》也从此无影无踪。
厌烦多了就变成了讨厌。
没收《三国演义》的事件后我们有过两次谈话。第一次是月考完，你找我谈，表扬我的作文不错，语文的能力挺好。随即又话锋突转，说我玩心重，是要克服的大问题。说我没给同学们做好榜样，不要想一出是一出，要想想怎么才能取得更大的成绩。我偷瞄了你的眼睛，分不清里面放出的是冰冷还是深邃，只感觉你这种“给个甜枣打一巴掌”的伎俩可笑。第二次是学校组织的诗歌朗诵会后，见我拿了朗诵的一等奖在得瑟，你把我叫到了走廊尽头的语文教研室，眉间的两道立褶呈八字形。你冷冷地说这荣誉只是一个脚印，千万不能沾沾自喜。要全面发展，不能偏科，否则难有出息。学习上要少耍小聪明，多点脚踏实地，别枉费了他的一片苦心。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谁能舒服？再说，出息与否，你费了什么苦心？听了你的，就能出息了？
炸药埋下，就等一根导火索了。
那学期的期中考试总结，七摞卷纸摆在讲桌上，你铁青的脸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教室里鸦雀无声，你的锛儿头皱出了波纹，眼睛深邃得吓人。我揣测一定是成绩很糟糕，心里开始憋着幸灾乐祸。
你拿着成绩单念着排名：全年组八个班，我们班总平均分第八，倒数第一。其中，数学排第七、语文第五、英语第六、政治第四、物理第六、历史第七、地理第八……放下成绩单，你的脸色阴沉，眉间的两道立褶快纵到了一起。你恨铁不成钢的说：“同学们，这次期中考试，我们认清了自己吧。成绩是最好的试金石，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有的同学说，一次考试证明不了什么。要我看，一次考试就已经证明了我们的努力和用功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当学生不用心学习来干什么，要玩、要养身体回家多好，省得在这儿费劲巴力。不是因为这次考的成绩不好我批评大家，我希望你们能在这次考试中汲取教训，引起足够重视，争取在下一次考试时取得好的成绩。摔跟头不可怕，可怕的是摔同样的跟头……”果然不出所料。听着你的滔滔不绝，我已开起了小差。
正神游，猛听点到我的名字，惊得我回过神来。
“……你给我站起来，瞪着眼瞎寻思啥呢？瞅瞅你数学考的那点分，还好意思溜号？”
我顿时丈二的和尚，懵懵地盯着你。愣了十几秒钟才不情愿地站起身，五十多盏探照灯刷地投到我身上，热得有点烫。想当初，被排在第一座，我和同学瞎掰过水泊梁山的排座次，戏言和你平起平座了，其不知你是把我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现在觉得，过去的瞎掰有点扯淡，站在最前面无异于“枭首示众”。
你怒气未消，偏要拿我出气。“给我站到讲台上来，省得你溜号。”
这确实过分。我也来了犟劲，梗着脖没挪地方。
你像是飘着过来的，扽起我的肩头把我薅到了讲台上。“考个倒数第一还长脾气了？要是考了年组第一还这班级还装不下你了。”
“倒数第一？怎么可能。”打死我也不信，但气焰显然矮了。
你拎起一张卷纸，在我的眼前抖，那名字、那红色的分数很清晰。
“还要怀疑吗？你把作文写跑题我不说你啥，数学的主观题你居然能给我涂串行。真搞不懂，你考试的时候都在想啥？”
我嘴硬着辩解：“涂串？不会吧。涂串了你们就不会串着批一下？”
你怒不可遏头，快速地把那张卷纸卷成筒，照我的头顶连敲三下。虽然敲不疼，但我还是连续缩了三下脖子，引来一片哄笑。
“还嘴硬，还嘴硬，你给我上外边站着去。”
拉开教室门的时候，心里还藏了点暗喜，至少不用在教室站着了。可拉开了教室门才后悔，已是间操时间，有几个班的同学正在教室外整队。
本不想在教室门口站，可胆量又一次掉线。你和同学们也出来做间操，我只能硬着头皮在众多同学面前展览了十几分钟。时间过得好慢，我的脸由热到红，由红变紫。
未上学前，我常站到小伙伴面前，他们叫我司令。上小学时，我也常站到同学面前，我是会场的主持人或者正接受荣誉。今天，拜你所赐，站到同学面前展览，我丢人现眼。
自尊被撕碎，“恨”刻进心底，牙咬得咯崩直响。
自那一天起，你和你的语文课成为了我的仇敌。如何回击？我强迫自己每次考试都要名列前茅。虽然你对我的变化、成绩从不表扬，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点不稀罕，而且两年之中没和你说过一句话。即使这两年的春节你照旧来我家吃饭，但你来的那天我肯定远远地躲开不和你照面。我不想和你说话，我烦你那副尊容，讨厌你的眼神，恨你的公鸭嗓。直至中考结束，我拒绝了和你一同拍毕业照。
考进了重点高中，终于跳出你的阴影，我觉得满天乌云散尽。一度，我自鸣得意。一度，因为少了和你的对抗而失之松懈，“吊儿郞当”的痼疾重犯。直到寒假，初中的几个同学聚会，我在神侃，一位同学顺嘴提到了你，我的心一沉。他转达了你捎给我的话：“别看他考进了重点高中，改不了吊儿郞当的劲，他出息不到哪儿去。告诉他，他要出息了，我的鞠字倒过来写，不信就走着瞧。”瞬间，头上冒出虚汗，你的那副尊荣、眼神和公鸭嗓充斥了我的心，我们已经井水不犯河水了，你为什么还阴魂不散？
一定要活出个样来给你看—
从大学毕业迈进省直机关的第一天，我就想迫不急待地给你销个信儿，始终没有恰当的时机。
2003 年，非典疫情严峻的时刻，省政府从省直机关抽调一百多干部组成十四个教育系统防非典督导组赴各市开展督导，我有幸被安排在回家乡督导的组里。行前，我做过多种设想，包括和你见面的场景，心说，二十年的“恨”也该了断了。重返母校那天，看到校门和红砖墙依旧，只是斑驳了许多。四趟平房的教室明显的破旧，操场也长了稀疏的荒草。我的“衣锦还乡”没等溢出，心就在抽紧。校长四十多岁，一脸的疲惫，领着我们看完了宿舍、班级和学校的消杀用品、防疫物资储备后，叹了口气说：“消毒液就那么一点，天天消杀肯定不够。体温计两个班才能分配一支，防疫不容易啊……”我心痛了。抽空和市防疫指挥部沟通完才知道，因为防控物资短缺，只能先可着市里的学校，农村学校的供应是剩下多少分配多少，不公平依旧存在，能怎么样？结束督导，我问校长：“鞠老师还在学校吗？”校长吃惊地看着我：“你认识他？在的，在教研组。他还有两年就退休了—”我轻声说：“他，是我的老师，我想去见见他。”校长瞪大了眼睛，“你，你在咱们学校上过学？我带你去吧……”我摇了摇头说：“谢谢，我还是自己去吧。”语文教研组仍在那条走廊的尽头，当我推开门，你正伏在办公桌上批阅卷纸，头发花白，形容枯槁。你看到是我时，细长的眼睛掠过一丝笑意。来到你的面前，你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立即恢复了冰冷深邃。“看到省督导组的名单上有你，我没和学校说，怕影响你的工作。”“我……鞠叔……”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心在颤抖。“你也看到了，咱们学校比以前更破了，你要是有余力，就帮咱学校说句话吧，哪怕多给点防疫物资也行啊。”我拉着你的手，眼睛泛酸。“你们督导组事挺多的，忙你的去吧，我也得去班上看看了……”不等我回话，你已经抽身向外走了。看着你的背影，我怔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到，我二十几年等来的会面竟如此草草，为什么我没有失落感？那满肚子的“恨”去哪了？
转眼又一个十年过去，当年吊儿郞当的小子已不惑之年。生活的间隙，还常想起你，想起那时的调皮，对你的怨、对你的讨厌，对你的恨，不觉哑然失笑。同学有时来省城，会捎给我你发表在家乡报刊上的文章，我总要抽时间读几遍，每每看着鞠姓的名字，亲切感油然而生。
学了你的样子，我也爱好写字。当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拿出一本郑重地在扉页写下：经年如风，见字如面，过去原来如此。给你寄出后的很长时间期待你的回音，你是半年之后，在手机上给我发来十一个字的短信：呵呵！读完了，不错，继续努力。你是真的无话可说吗？
“小子，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我得把有些话讲给你，否则带到地下，你真的就记恨我一辈子了。你不知道，我们之间所有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你爸亲手导演的。他是那么地了解你信任我。为了这份信任，我只能去做那个让你怨、让你恨的恶人，哪怕你如此长久的记恨着我。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小子嘛？因为我喜欢你的倔劲儿和狠劲儿。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我没赶上好的时代。从农村长大的孩子里，你属于见识和能力比较突出的，但你的缺点和毛病也相当突出，如果任由你自由散漫地成长，相信你必然流于平庸。你爸不愧从大城市来的，有着不一般的洞察力，但他对你无能为力，所谓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把儿吧。所以在你上初中前就和我商量，让我当你的对立面。起初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那次期中考试之后，我坚定了把恶人做到底的决心。好在，你没有辜负我们俩的期望。一路走来，你确实吃了不少憋，受了不少打击，不也都挺过来了嘛？小子，一定要记住，罪是给能耐得住的人遭的，苦过才能让自己长出真本事。好了，你现在已经出出息得让我不敢认了，我的鞠字可以倒过来写，把心里的那点恨忘了吧。如果你不愿意忘，那我也管不着了。还有，你的文字有进步，在外面可以说是我的学生了，我也很乐意接受。九泉之下，我可以向你爸爸交差了。爱你的鞠叔。”
你的尊荣再次清晰，公鸭嗓又响彻耳际……三十年前，如果没有遇到你，将会怎样？父亲和你如果没有这般的安排又将怎样？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我把微信的图片一遍遍地放大，那里面每一个字都像锥子刺得我心痛。


图片取自网络，谢谢作者！

绿蔷薇

老唐，早上好~~~~

绿蔷薇

占座，等会儿再来~~

浅唱

今天刚发的作品
来的正好

玫の玫

欣赏唐哥好才华~

玫の玫

文章开篇，被一条微信触动，酸涩之感涌上心头，由此引出对老师的回忆。下午闲时再往下看 ~~~

浅唱

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读完
才知道记恨何人
老师的形象逐渐高大
我的心中也渐渐浮现出另一个老师的样子

醉客老唐

绿蔷薇 发表于 2025-9-16 09:20
老唐，早上好~~~~

绿总，下午好！~~~~~~

醉客老唐

绿蔷薇 发表于 2025-9-16 09:20
占座，等会儿再来~~

不用占，有的是座，这里没谁和你抢。
想坐哪就坐哪，保证前排，需要供烟、供水还是供水果，你喊一嗓子就成，老唐立马服务。
好不容易来个客人，还不得当上帝一样伺候着。

醉客老唐

浅唱 发表于 2025-9-16 12:39
今天刚发的作品
来的正好

来得早不如不得巧，刚出炉的窝头，喜欢吃就多吃几口。
感觉还缺点啥，就张嘴，我尽可能满足要求。
虽是小店，也不能让你失望不是？